巍峨高耸的仪华门映着东方赤金的阳光徐徐开启,庄严肃穆的会元宫便赫然映入眼帘。 文武百官列成四支纵线缓缓流向会元宫正殿。彼时正是康定十年三月初一,天气已不似年初那样寒冷,微微晨风吹来,能够感受到春天温和的气息。 众人进入殿中在自己的位置站好,鸦雀无声。 我是从二品礼部右侍郎荣乾飞,在我前方的是礼部尚书励世维,在我身旁的是与我平起平坐的左侍郎赵鸣,在我身后的是各司的郎中、员外郎、主事等。 我父亲荣随安是门下省长官侍中,位列三公之后,而中书省长官中书令正是一向与我父亲不睦的上官铭。荣氏与上官氏二族皆是开京四大家族,地位自是非同寻常,然而细细来看亦有先后之分。上官氏族最为煊赫,为四大家族之首,自大炎第三位皇帝建章年间始便在朝廷中占有一席之地,直至今日,已有数百年之久。我荣氏一族稍稍晚些,崛起于大炎第六位皇帝兴元年间,虽说实力也不容小觑,但与上官氏族相比,终究是略逊一筹。四大家族中另两族是周氏与欧阳氏,周氏族长周奉雄乃是当今朝中的大将军,手握重兵;欧阳氏族长欧阳泓则是位列九卿之首的太常寺卿。 朝中除了四大家族,章、庄、李、赵、励、徐等几族也颇有地位。当朝丞相便是太后的娘家长兄章寿延;三公之一的司徒则是章丞相的近亲庄平步;当今皇后李姁便出身李氏一族,她的父亲李汉是前任宗正,另有幼弟李仁为工部尚书;出身赵氏的除却礼部左侍郎赵鸣之外,他的父亲赵闻仕亦是正二品刑部尚书;励家则有励世维为礼部尚书,励世晋为从三品太中大夫;徐家有徐敬忠为吏部尚书,徐文广为尚书省右仆射。 “皇上驾到——”随着夏公公尖细有力的嗓音响起,满朝文武一齐毕恭毕敬地跪下道: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 皇上在龙椅上坐下,环视大殿一遭,方用沉稳的语气道:“众卿家平身。” 群臣敛袍站起。我把目光投向凌驾于大殿之上的皇帝,九霄龙袍的耀目金黄晃得我的眼睛微微发花。这是大炎王朝的第十位皇帝,名仪,年号为康定,是先皇嘉仁帝次子,在上官铭的拥戴下登上皇位。 日色渐渐明亮了,说过一些政事之后,皇上道:“这个月的二十,朕想册封婕妤上官氏为正三品贵嫔,赐号‘钰’,礼部准备准备吧。” 我的心头一惊,婕妤上官氏?这不是上官铭的女儿上官庆美吗?犹记得今年年初皇上刚刚晋其为从三品婕妤,如今又要册封为贵嫔,前后不到半年,可见其受宠程度。 忽听一个声音道:“小女能够得皇上如此宠爱,真是不胜荣幸!”我抬头一看,正见上官铭躬下身去。 皇上笑笑不语。 励尚书出列道:“微臣一定携同礼部各人精心筹备册封礼仪,不叫皇上失望。” 下朝后,我与礼部各人跟随励尚书一同前往礼部商讨策划嘉礼之事。在礼部多年,对于这样的事我早已轻车熟路,只是程序繁琐,在册封嘉礼前的一段时间,常常忙得焦头烂额。 日头一点一点南移,一行人到了礼部之后,励尚书开始谋划交待:“这一次的册封礼仪与往常不同,皇上亲口在朝堂上下旨礼部预备,是想要这一次的嘉礼且隆且重,马虎不得。” 赵鸣道:“的确如此,要受封的这一位可是上官铭的女儿。” 底下一些人也窃窃私语道:“上官铭的女儿不好怠慢的,否则得罪了还有好日子过吗?” “是啊是啊,他们家如日中天的,若稍有不慎,这头上的乌纱帽可就不保了呀!” 我听不过耳,含了威严的语气道:“一场册封礼罢了,何苦如此。” 话说完,励尚书的眼风瞬间拂过我,旋即紧抿嘴唇,一言不发。 “荣大人这样说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?”人群中传来一句嘲讽,刺得我耳膜发痒。 我定睛一看,正是郎中蔡笙。我微笑道:“蔡郎中有何高见?” 他的表情轻蔑而鄙夷,“朝中上下人人皆知,荣大人出身开京四大家族,身份地位不同常人,要不怎么说能够进礼部呢?而且一进来就是员外郎,这般福气自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。大人厌恶权势,何不辞了这官,也把机会留给我们这些出身卑微的人。” 我正欲再说,励尚书挥手打断我的话道:“行了,少说两句,再怎么着这事情还得这么办。”他转头对蔡笙道:“你是掌管仪制清吏司的,金册、金宝的事你务必办妥。”蔡笙闻言躬身道:“诺,微臣知道。” 接着,励尚书又向赵鸣道:“你就负责联络翰林院的学士撰写册文、宝文,交给仪制清吏司摹写铭刻。”励尚书说完转头看着我,眼神中透着一种细微的异样,道:“乾飞,你就负责联络銮仪卫陈设贵嫔仪驾,及乐部将乐器悬于太庙之外。” 我“嗯”一声,算是答应。心中却是波澜起伏,上官,这个在外人眼中看来无比高贵的姓氏,这个令几乎所有人都恨不得趋奉一番的姓氏,正在以它强盛的气势一步一步往上走着。四大家族的平衡早已被打破,上官氏的脱颖而出不仅获取了万众瞩目的仰望,更造成其他三族的惶惑与不安,但这仅仅是很微弱很微弱的东西。而蔡笙的讥讽更像是一面镜子,映照出我身上捆绑着的重重权势与荣华,更映照出我方才说那一句话时的丑态,完完整整地展现于人前。是啊,我自己本就是身处权势利益之中,我是倚靠荣氏地位进入礼部获得官职的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我根本不是凭着自己的实力打拼进入礼部的。我仰仗着自己的出身如一条蛇一样盘踞在别人梦寐以求的座位上,阻断了他人的前程与去路,毫不留情地夺去了本来属于大家的平等的机会。事实如此,我又有什么理由,又有什么资格,去说别人呢,更何况他们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与利益。至少,他们比我聪明,他们懂得在官场,应该如何保全自己,如何让自己在不付出代价的情况下,获得最大的利益,而我,一切皆已有强大的后盾,无须如此世态地活着。这对我来说,是一种幸运,还是一种悲哀? 日色金灿灿的洒下来,在身后投下一方阴影。信由早已在门口等待,因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,不免有些倦怠,靠在马车上打盹。闻得我的脚步声,便即刻醒来,掀开车帘请我上车。我不发一言,只是径自上了马车。 一盏茶时分,车辇便稳稳停下。下车后,我久久伫立在豪华壮丽的荣府大门前,仰首望着大门上方那一块匾额。上好的黑枷木四周镶着吉祥彩云纹金边,显示着富贵与荣耀。偌大的鎏金字体‘荣府’二字便如天马般横空出世,气势恢宏地生在中央,反射着日光,愈加耀眼迷离。 走进大门,便是一条直通正厅“飞跃堂”的甬道,两边各是三间副厅。穿过飞跃堂,是一条横贯东西直达我与乾跃住所的六棱石子路。再后方是荣府花园,其间一条河流断其两方。忽然一阵刀剑霍霍之声传入耳中,凝神细听,这剑声沉稳有力,运气自如,剑刃飞旋之快能够洞穿一片片落叶,而人身进退有序,契合四肢穴位内力,构建成平稳心定的气场,隔着空气如波澜般层层推进,似惊非惊,似静非静,玄奥缥缈,人剑合一。我循声走去,只见乾跃一袭白衣,长发未绾成髻,只是扎成一束,更显飘逸潇洒。 待至宝剑在半空中牢牢定住,我不禁拍手叫道:“好剑法!” 乾跃将宝剑负于身后,道:“剑法每日都练,也谈不上好与不好。” 我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下,说:“终究是你自在,什么也不用听,什么也不用想。” 乾跃皱起眉头道:“哥哥何出此言,是否在朝上不顺心?” 我微笑道:“没什么,一些小事罢了。”我停一停,说:“你这样整日在家,只练练剑,看看兵书也不是办法,有空多出去走走。” “我是有出去过,想起来前日还遇见一个怪人。” “哦。” “那日我去市上的兵器店闲逛,看上一把天玄紫玉剑,当时我便想要买下来,恰巧另一个人也看上了。我说是我先看见的,他说是他先看见的,我们都非常想要这把剑,于是便吵起来。他穿着男子的服饰,但是我总觉得是个女子。” 我听着,不由打趣道:“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?会不会是……” 他神情怪异,少顷,便已明白过来,忽地将手中之剑悬于我脖颈之上。 我斜看他道:“怎么?要弑兄吗?” 他佯装阴险,“怎么?哥哥这么聪明的人见了这种架势还不明白?” 正玩着,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。我转首一看,正见映芸提着裙角往这边飞奔过来。见我们这种情势,不由瞪大了双眼,愣在了当地。 乾跃收起宝剑,“别吃心,我与哥哥玩笑呢。” 映芸的两道远山眉优雅的垂下来,抚着心口道:“可吓死我了,我还以为荣府要上演兄弟残杀的悲剧呢。” 我笑道:“怎么可能?我和乾跃可是亲兄弟!” 映芸撇起嘴,“你们亲兄弟尚未分离,还可以一尽手足情意,可我与姐姐是没有那个机会了。自从姐姐进宫后,突然发现我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,我现在真的过得好寂寞!” 我不置可否,意味深长地看向她道:“傻丫头,你是不是想嫁人了?” 映芸脚一跺,扭过头去再不理我。乾跃大笑,指着我道:“方才哥哥也是这么戏谑我的。” 映芸回头,嗔道:“真应该拿一本《语德》好好逼你看看,练练口德。” “什么《语德》,只恐又是你的杜撰。你不是过得很寂寞吗?既然嫌我哥俩不大亲近,那我就只好这么理解了。” 映芸凝神,一会儿便行至乾跃身边,俯身耳语。 乾跃听了,更是大笑不止。 我别过头去,“肯定没什么好事!” 映芸笑道:“哪有?哥哥今年已经二十了,按理说也应该娶位少夫人了,只是不知有哪位女子愿意嫁给你呵!” 我挑起眉毛,“怎的?妹妹以为哥哥此生娶不到妻子了,是也不是?” 映芸玩着手中的绢子道:“也算是吧,哥哥自小‘不近女色’,自然对终身大事也不太上心了。” 我不欲多说,起身道:“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。我呀,不跟你这个小女子计较。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