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果真是来了,进入三月里,天气一日比一日暖。庭院中的几株杏花,在不经意间就已结了小小花苞。举目一望,满院深青浅绿,在重重亭台楼阁,廊桥轩榭间显得幽雅而怡人。 站在丹霞台上遥望远方白云缱绻,连爹亦不由叹道:“今年的春天来得这么快,不过四五日间就完全没有了寒气。”他停一停,带着云淡风轻的口吻道:“可惜呀,这么好的春天不是荣家的。” 我虽知话中深意,也不便点破。只含了满足的语气,“春天都是一样的,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同样拥有,实在不分彼此。” 不远处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传来,爹微笑,“府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鸟?” 我的目光投向东南方的宸香苑,道:“是映芸,最近闷得慌,叫人从集市上买了好几笼黄莺来,搁在苑口走廊下作赏玩。” 爹的笑容中带点怜惜,“这丫头,如今大了,脑子也刁钻了!” 我不语,只静静地赏着无边的春景。爹忽然问:“在礼部,可顺心?” 我淡淡一笑,“我在礼部很好,不劳爹费心。” 爹的两道浓眉微蹙,“倒是跃儿的事叫我头痛不已。” 我疑惑,“爹经过再三谋商,还是不得吗?难不成乾跃这一辈子在家里坐享其成不成?” 爹的眼眸立时含了些微凉意,道:“如若这兵部尚书是其他的人,我尚有九成把握。可是,兵部尚书是上官庆威,便难办了。” 我不以为然,“那又如何?上官庆威不过也是撑着他们家的大门面做着尚书罢了,既然在他那儿难办,不如找尚书令许元准一试。” “我何尝不想过,但是许元准为尚书省长官,统领六部百司,与我一样是一品,在朝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。倘若我与他走得太近,难免招人非议。” “那怎么办?照爹这种想法,岂不是朝中人人都要各自独立,事事不求他人了。” 爹的目光渐渐收敛,沉稳道:“这事,我要好好想想。” 二十将近,礼部忙得不可开交。我分内的事极简单,銮仪卫与乐部都已完成了各自的任务,只是赵鸣那儿出了问题,励尚书急忙叫我前去相助。 人还没走进翰林院,便听到争吵声一迭胜似一迭。刚进门,就看见赵鸣“啪”一声拍在案上,震得案上的黑玉石英绘鹤笔架轻微晃动。他的语气凌厉不似往常,“那严学士的意思是此事与你无关喽!” 严加正目光虚浮,大有轻蔑不屑之意,“赵侍郎交给下官的事下官已经完成,奈何册文与宝文失踪不知去向,下官也无从得知。” 我陡地一惊,不由出声道:“什么,册文与宝文不见了?今日已经十五了,励尚书说今日一定要将册文宝文交给仪制清吏司摹写铭刻,倘若再拖个一两天,必定完不成,到时候册封礼举行,奈何金册金宝没有准备好,皇上龙颜大怒,不仅严学士与赵侍郎性命难保,整个礼部也会被牵连啊!” 赵鸣的目光倏地一跳,说:“严加正,本官命你现在立刻重新撰写!” 严加正冷笑一声,“重新撰写?哼,赵鸣,你以为我会屈从于你,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吗?” 我蓦地看住他,微笑道:“看严大人这个样子,仿佛是不要命了!” 严加正看我一眼,旋即道:“下官是不要命了,自从家父被赵闻仕冤枉致死后,我就没想过这条命还要不要。” 赵鸣登时勃然大怒,“竖子胡说,家父堂堂正正,断案公明,严永松身为刑部郎中,却暗中吸纳赃款,包庇罪犯,枉顾律法,几次三番欺下瞒上,隐瞒罪犯恶行,只为有利可图。他之所以会死,完全是因为他贪赃枉法,目中无人,一切后果都是他自找,与人无尤!” 严加正无可遏止地冷笑,“好一个‘贪赃枉法’,好一个‘目中无人’,焉知这不是赵闻仕自己呢?他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,内心惶恐不安,唯恐事情败露,落得人头落地的下场,所以才想了这么一条妙计,加之平时就看我爹不顺眼,这一刀下去,可不是两全其美吗?既可以隐瞒恶行,又可以除去一个会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,可不是一箭双雕吗?” 我出言相劝,“严永松的事也过去很久了,何必再提呢?如今最主要的事是立即解决册文宝文的事情,你们这样争吵来争吵去,不仅解决不了事情,反而会把事情闹大,到时候大家都得不偿失!” 严加正的黑瞳透着无法化解的重重隐痛,“爹他,拼劲一生心血,耗尽一生精力,才在刑部中立稳了脚跟,能够凭一己之力做到刑部郎中是多么的不容易。我常常站在爹的书房外,看着里面灯火通明,爹伏在案头,深夜了,外头露降霜凝,但是爹的身影一直映在窗上,直到黎明。” 他说得那样令人动容,连赵鸣亦无话可说。堂内有一刻的沉静,我只翻来覆去品味着他话中的感情,那样凝重,凝重到几乎有几座大山压着一般,欲挣扎,挣扎不得,只得任由它压着,硌着冰冷到坚硬的心,没的选择。那种悲哀,那种彷徨,那种连呼吸都要被扼断的,如鬼似怪一般一潮连着一潮的恨意,更拽出一阵冰凌凌的激痛。 “即使如此,他还是罪有应得。”赵鸣冷冷道。 “你们放心,要为爹报仇并不用牺牲我自己,迟早有一天,我要看到那个人跪在地上求我!”严加正神情肃然。他又说:“册文宝文的事在一个时辰之内我自会解决,着人送到礼部。” 赵鸣犹自暗怒,我微笑道:“如此,有劳严学士了。” 回到礼部后,励尚书斥向赵鸣道:“你太沉不住气了!光天化日,翰林院中人来人往,你竟公然与他争吵,还涉及前案之事。赵鸣啊,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你不是不明白!旁人听去了,不仅会指摘礼部官员不分礼仪体统,还会疑心前案之事尚有苟且。闲话越传越多,若是落尽皇上的耳朵里,我们就算浑身是嘴,也说不清啊,你怎可如此糊涂!” 赵鸣只是淡漠的神情,“我今日,的确冲动鲁莽了些,请尚书大人恕罪。” 励尚书语重心长,“如今说一句‘恕罪’倒还容易,只怕将来连说的机会都没有啊!”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,而我和赵鸣俱是一凛,默默不再多话。 二十那日,很早便起来了。车辇稳稳地在曙光城的青石板路上行进着,周遭万籁俱寂,只有车轮的辘辘声划破黎明的宁静。我掀开车帘,望着远处的天空,那种颜色,仿佛浸没在一汪蓝墨水中,看着看着,人的心也会悄无声息地沉寂下来,只觉得释然。再过半个时辰,旭日东升,百官上朝,可就再也找不到这种感觉了。远处深空下,几重起起伏伏的暗影,隐隐约约恰似野兽的背脊,在巨大的死寂中潜伏着,遥遥一望,令人心生恐惧——那是皇宫殿宇,飞檐斗拱,钩心斗角,自见雄威。 到达礼部时,已是卯时一刻。衙门内人来人往,各忙各的事。册文宝文已在十五那日送到礼部,并进行摹写铭刻。 我进入正堂内厅,负责察看金册金宝是否妥帖。明黄一色的九华金龙丝绸两边各用一根浮雕龙纹祥云的紫楠木束住,并卷在一起放置于一个锦盒内。虽为视察,但册封礼前装置好的东西是不能随便乱动的,所以我也只是看看即可。我的目光扫过整卷金册,留意到册文之末是一“钰”字。钰?我转眼审视桌旁的金宝,映入眼帘的是用正楷书写的四个大字——钰贵嫔印。是了,这“钰”便是上官庆美的封号。然而,我心中疑云渐生。 我走出内厅来到励尚书案前,见励尚书正忙碌不已,便犹豫着该不该问出口。励尚书见我有话要说又说不出口,狐疑道:“平日里说话挺直接的一个人,今日是怎么了?是金册金宝有问题吗?” 我缓缓问道:“上官婕妤的封号可是‘钰’字?” 励尚书点头道:“正是。” “大人确信没有弄错?” 励尚书疑惑更甚,“皇上旨意,怎会有错?”他停一停,道:“你想说什么?” 我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,说道:“我记得,昔日,皇后娘娘为夫人时,封号也是个‘玉’字。” 励尚书不置可否,“那又如何?此‘钰’非彼‘玉’。”然而,他话说完,神情顿时也陷入困惑之中。须臾,我们都已明白。 四目相触的那一刹那,励尚书声线微硬,“不可妄言是非。” 我嘴上答应着,心里不免翻江倒海。皇上的确宠爱上官庆美,不止是因为上官庆美貌若天人,不同一般妃嫔,也是因为上官庆美出身高贵,其父乃当朝重臣之故。只是,皇上就算再宠爱她,也不可能无视皇后的权威与尊严吧。皇后纵然无子,又不得宠,但毕竟是六宫之主,是天下之母啊。当年,皇上还为齐王时,废太子谋反作乱,牵连齐王沦为庶民,流落民间,是当时正任宗正的李汉收留了他,一再悉心照料,无微不至,甚至还把自己惟一的女儿——李姁嫁给了他。后来,齐王得上官铭相助,举兵剿灭乱党,再回宫廷,夺得江山,成为皇帝。本来,李姁应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后,但是上官铭一再阻挠,皇上就只好先把她封为“夫人”,赐号“玉”。再后来,上官铭的女儿上官庆美入宫侍奉,直接封为从五品小仪,皇上宠爱非常,又见上官铭没有多大动作,便册封玉夫人李氏为皇后,并封赏李氏族人。但是,李氏一族没有风光多久,随着上官铭在朝中形成一极,上官庆美在后宫中翻云覆雨,李汉辞官,皇后也被冷落,直至今日。如今,皇上给上官庆美的封号为“钰”,比之皇后的“玉”字,多了一“金”旁,不外乎上官庆美是上官家的女儿,万丈荣光堪比金玉璀璨。我想,皇后看到这个封号,也会黯然失色吧,一个字,就彰显了两个女人的不同命运,更是两个家族的不同命运。而上官庆美,在喜获这个封号时,又是怎样的春风得意,只怕在这之后,她对于皇后的忌惮,会更少一层吧,上官氏对于李氏,也会更加熟视无睹吧。 辰时,丞相章寿延,尚书令许元准,礼部尚书励世维携同礼部官员进入宫中太庙。太庙坐落于曙光城中,介于前朝与内廷之间。太庙四围筑起大理石台,一共分十阶,每一阶都雕着“双龙抢珠”图,走在上面,感觉脚底一阵坚硬凸起,却十分稳当。太庙长三十尺,宽二十尺,高二十五尺,通体墙壁赤红,显目耀眼,又盖着金黄琉璃瓦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泛着刺眼迷离的光晕。太庙正门正中与曙光城中轴线重合,两侧建造对称,长宽合宜。太庙中供奉着大炎王朝的九位先皇,分别是太祖,太宗,建章,安惠,宣昌,兴元,万盛,景宁,嘉仁。根据太祖定下的宫规,后宫正三品以上的妃嫔册封时须在太庙行册封嘉礼,参拜先祖,并由册封使宣册封旨意,颁金册金宝,承接内廷主位。 太庙正门两侧搁置着两只青铜鹤鼎,鼎中焚着皇家专用的穆炎香,一缕缕香烟自铜鹤的长喙中袅袅升起,与漫天倾泻的日光相交织,构成金灿氤氲的画面。上官庆美便在这光烟缭绕中姗姗而来,只见她身着贵嫔礼服,满头金玉珠钗,两手温和地交叠于胸前,彰显出一代宠妃佳人的高贵气质。章丞相宣读圣旨之声,浩如洪钟,一个恍惚还以为此音似从天上来: “朕惟政先内治。赞雅化于坤元。秩晋崇班。沛渥恩于巽命。彝章式考。典礼攸加。尔婕妤上官氏、笃生名族。克备令仪。持敬慎以褆躬。秉柔嘉而成性。椒掖之芳声早著。度协珩璜。璇闱之淑德丕昭。荣膺纶綍。兹仰承皇太后慈谕。以册宝封尔为钰贵嫔。尔其祗勤日懋。迓景福以凝祥。恭顺弥彰。荷洪庥而衍庆。钦哉!” 我趁着章丞相宣读册封旨之时,将目光缓缓移向台下肃然站立的一众妃嫔。瞥见长姐瘦弱孤清的身影,心中一片苦涩。长姐入宫也快三年了吧,三年,对一个妃嫔来说是多么漫长而哀伤的时光。泉浴未浸,君王未幸,而鸾镜朱颜,却在月起月沉中暗暗变换。感受得多了,蓦然惊觉,无论是前朝的官员,还是后宫的妃嫔,此身荣华,或者此身辱没,皆取决于那位端坐龙庭、俯瞰苍生的君王。当他注意到你,发现你的才华或美丽,便是你高升之时;当他忽略过你,甚至不知晓你的存在时,那么你的前程就会变得一片混沌。宫闱繁华,需要落寞的映衬才会显得真实而有价值。譬如此时的我与乾跃,上官庆美与长姐,在两相比对中才能看得见荣与不荣。 试问天下所有人,有谁不希望自己能够出人头地,脱颖而出,我也一样,虽然当初对于官场,我不曾抱有多大的希望,但是既然进来了,我就得为自己博一个好前程。朝中不仅仅只有我一人,所有的人都在想方设法往上爬,如果我不奋起,就会被别人凌驾于顶。仕途犹如驾车登山,不进则退。为了保全自己,我只能昂首向上。 |